2020年5月24日 星期日

【分享】自我凝視的眼神

摘選自山本文緒《鳳梨彼端的幸福》之導讀
作者貓玲玲(資深譯者陳系美)

人活者總會受傷,總會跌倒,每個人都想為過去的歲月找律師辯護。找律師辯護當然是認為自己很委屈、很無辜,最好那個律師很厲害,能夠辯出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。人生的法庭上很以全身而退,豈不快哉。但是山本文緒很不同。

如果說人生最後的仲裁者是自己,山本文緒經常判自己有罪,而且是罪有應得。而且這個「自己」,指的經常是「女人」。⋯⋯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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⋯⋯山本文緒寫盡了「女性生態」。然而不論哪一種女人角色,山本筆下的女人總是為情所苦,不論已婚或未婚,都強烈地渴求愛情,卻難以承受這樣的自己。

「愛情」在山本文學世界裡,經常不是甜蜜的,而且呈現「無糖」狀態。想要讓情況變好拼命鑽營,卻偏作越往醜惡不堪的方向栽進去。幾乎每一部碰觸到愛情的作品,裡面都交織著驚人的醜陋、狡詐、矯飾、以及大量的謊言,甚至被稱為「黑暗小說」。但是很奇妙的,你很難討厭小說裡的人。因為山本文緒的小說是,自我洞察和反省並行的。那些醜陋狡詐的言行舉止,其實也都成為刺向當事者的兇器。例如《流淚的終究是妳》《無糖的愛情》《紅茶玫瑰》都令人怵目驚心,《戀愛中毒》更是經典代表作,被譽為日本戀愛小說最高傑作。

每一個愛情故事裡,都住著似乎知道白馬王子不會來的灰姑娘,嘴巴上說平凡最好,內心卻渴望著不平凡。帶著睥睨的眼神看世界,內心卻渴望著「Happy Ending」。儘管世界以「絕望」的眼神瞪過來,灰姑娘拼到頭破血流,就算和整個世界反目成仇,也要穿著高跟鞋繼續奮戰,沒有人能真心捨棄「灰姑娘夢想」。《鳳梨彼端的幸福》可以說是這種灰姑娘的雛形之作。山本文緒更不諱言地說,這本書的女主角的個性和她最像。

除此之外,山本文學裡的女性角色還有一個共同特色,每一個都渴望自由、不想被束縛,不論對方是父母還是丈夫、甚至是戀人。然而自由和孤獨經常是以連體嬰的形態出現,因此山本文緒不斷地詰問「幸福」是什麼?「Happy Ending」又是什麼?

幸福如果是找到白馬王子,嫁個有錢的老公,不用工作,擁有悠哉到足以享受無聊的自由,那麼《沉睡的長髮公主》的汐美幸福了嗎?為什麼她覺得受困?覺得被豢養?⋯⋯

那麼,如果不甘於被豢養,婚後擁有自己的工作會不會比較幸福?《有家可歸的戀人們》的真弓,只是從熾熱的地獄轉到酷寒的地獄,⋯⋯。「家」是心愛的人的身邊,「回家」就是回到心愛的人的身邊。當已經無法愛這個人,「回家」的意義究竟變成什麼?

於是我們看到《藍,或另一種藍》的蒼子A和蒼子B都離開了她們的「家」,回到「自己的身邊」。

山本文緒在《結婚願望》裡這麼說:
「每次去參加婚禮時,我都不禁思索一個問題,『一定要幸福喔』究竟是什麼意思?難道結婚以前就不幸福嗎?說得更基本一點,人一定非得幸福不可嗎?有一點痛苦、不幸福也沒關係吧。」

當幸福和結婚劃上等號時,我想不只山本文緒,許多女性都有過「幸福的壓力」。不幸福好像變成罪大惡極的事。《戀愛中毒》裡有一段扣人心弦的獨白:
「神啊,求求您。
不,我不要再求神了。
我自己啊,求求妳保佑我。
保佑我往後的人生,不要再太愛別人。
不要因為太愛對方,綁死自己也綁死對方。
我總是把心愛的人的手握得太緊,連對方疼痛不已也沒察覺到。所以不要再讓我握起任何人的手。
已經決定放棄的事,就讓我徹底放棄,決定不再見的人,就真的不再見面。
希望我不再背叛自己。與其愛別人,不如愛我自己。」

我一直認為,這段獨白是山本文緒小說的原點。愛別人很難,愛自己更難。「自己」大概是最不容易相處的「別人」,而且還甩不掉。山本文緒總是極其認真的凝視自己,批判自己,和自己打起架來,毫不手軟。雖然我們也看到她發周遭人事物的牢騷,但最後總是回歸到自己身上來思考問題。我想,這是「愛自己」必經的歷程。山本文緒的勇敢,令人佩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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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鳳梨彼端的幸福》是山本文緒由少女小說轉型一般文藝作品,第一部大放異彩的傑作。書中描寫的是粉領族在職場、愛情、友情等方面人際關係的紛爭糾葛。女主角是個你我身邊隨處可見,任何一個辦公室都有的女性基層職員,題材看似平凡,然而再平凡無奇的題材到了山本文緒手上,總是能開創出令人驚豔的嶄新風景。⋯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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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紙婚式》裡的一段心聲更是令人不勝唏噓:
「老公已經是我的一部分。由於他不再是外人,所以見了面也不會讓我忘卻寂寞。我清楚的知道,能讓我忘卻寂寞的是『外人』。」

結婚就是要讓彼此變成自己人,但是變成自己人之後卻也寂寞了。這是何等殘酷的事實。⋯⋯

幸福究竟是什麼?「Happy Ending」又是什麼?山本文緒持續詰問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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