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6月24日 星期日

【閱讀】《不沉的太陽》上冊—「非洲女王」耀子‧希金斯夫人的自述

不沉的太陽【上】非洲篇

  「恩地先生,你今天似乎心情很不好,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?」
  「沒有啊,沒什麼事。今晚的派對來了許多日本人協會的能人,好的存在,真的就像是被稱為『非洲女王』的蝴蝶一樣啊。」
  「非洲女王」帶有灼熱太陽般的橙色翅膀,翅膀上有黑白條紋,是一種耀眼、燦爛的蝴蝶。
  「『非洲女王』......你說我像那種蝴蝶嗎?」
  「對,妳以咖啡園主人——希金斯夫人的身分活在英國人的社會裡;另一方面,像今晚這種日本人的聚會,妳也以美貌及才氣征服每一個人,沒有任何不順,日子過得隨心所欲,不是嗎?」
  恩地元跟希金斯先生是狩獵同伴。希金斯先生不像是個咖啡園園主,比較像是個學者,見識廣,人品也很棒。
  「沒想到恩地先生這麼看我。我來非洲也已經十年了哦,這十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情......其實誰都有無法對人說的過去的。」
  非洲女王說道,沉默了一陣子後,長長嘆了口氣。
  「就算丈夫再怎麼好、再怎麼愛我,離開日本十年了,有時候我也會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思鄉之情啊。也許有人認為「思鄉」這兩個字只存在於小說或電影裡,其實並不然,人類的思鄉之情、懷念祖國的心情,是很難消去的‧」
  恩地元沉默地喝了一口白蘭地。
  「不過我已經拿到英國國籍,跟丈夫定居在這片土地上了。你是日本人,為什麼要留下家人,獨自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呢?不論是在今晚的派對上,還是在你獵捕到獅子時......每次我看到你的時候,你總是鬱鬱寡歡。」
  非洲女王似乎窺伺到恩地元內心的黑洞,他無法回答。
  「你來奈洛比工作也快兩年了吧?你的任期到什麼時候呢?」
  「我並沒有一定的任期。」
  「什麼?你沒有一定的任期?」
  「對,也許再三年、五年,也許再十年也說不定......」恩地元像是在忍受孤獨歲月般地回答。
  「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樣的隱情,但是要在這片非洲大陸上孤獨過日子,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。不過,孤獨的不只你一個人,我也曾有過一段辛苦的歲月。」
  非洲女王像是陷入回憶中一樣,好長一段時間都保持沉默。之後,她開口了,第一次將自己如何來到這裡的事情,說給別人聽。
  「如果有『熱帶大草原之戀』這種說法的話,那還真是在形容我跟他呢。」


  我跟歐森‧希金斯相遇於一九六一年,那是我參加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開羅舉辦的亞洲、非洲學生會議後,來奈洛比的時候。
  會議結束後,代表日本出席的兩名男同學跟我三個人,從開羅搭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前往肯亞。剛好其中有一個男生的叔叔是商社的奈洛比事務所所長,所以我們決定去找他。
  當我們抵達奈洛比機場時,就有車子來接我們,當晚我們就在所長寬闊的公司宿舍吃飯,並且住在他家。隔天我們打算去熱帶大草原,他還借給我們四輪傳動車以及一位司機兼導遊,帶我們去安波塞里。
  進入保護區後,我們看到了成群的長頸鹿、斑馬及湯氏瞪羚等野生動物。司機指著廣大的灌木林,告訴我們裡面有獅子。他把車子開到附近之後,我們看到有一些小獅子正在吸母親的奶,也有一些小獅子玩在一起。雄獅則是在遠處曬著太陽。我們因為看到百獸之王獅子,非常興奮,於是打開車子的天窗,探出身體來,拚命照相。
  這時候又有一輛車靠了過來。他們似乎怕打擾到獅子一家人的清靜,安靜地將車子停下來,然後跟我們打招呼。開車的是當地人,乘客是兩個白人,一個人拿著小型攝影機拍攝,另一個人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看。
  當天傍晚,我們住進搭有帳棚的自助式小木屋,住在隔壁帳棚的就是白天在觀察獅子一家時,遇到的那兩個英國人。因為在野外,需要自己煮飯,所以兩個男同學在司機的帶領下出去撿樹枝,我則是負責洗米及準備罐頭牛肉、火腿等。但是,當太陽西下,大草原被染成金黃色時,美景當前,我強烈受到吸引,於是一個人走了出去。走了一段路之後,我看到類似黃色岩石的東西,才剛停下腳步,那塊岩石突然劇烈地動了起來。就在瞬間,我被推倒在地上,我感覺到有野獸從身旁通過的氣息。我趕快趴在地上。當恐怖的那一瞬間過去之後,我發現有人趴在我身上。「太危險了,妳被水牛踢到,差點沒命。」說話的是住在隔壁帳棚的英國人。我的身體因為恐懼而發抖,完全站不起來。「水牛原本應該在休息,是因為被妳嚇到才衝過來的吧。水牛的個性固執,牠應該會再回頭。」他說完之後,便撥掉我頭上的泥土,抱起無法站立的我回到帳棚處。
  恐懼讓我的身體不停顫抖,一直窩在救我的那個英國人懷中。我從中學到大學都唸基督教學校,校規森嚴,因此那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懷裡。那次的經歷就成了我在非洲大草原上難以忘懷的回憶,一直留在我心中。
  因為這件事,我們三個人開始跟英國人說話了。救我的那個人,就是歐森‧希金斯。他在倫敦的保險公司上班,那次是跟同事去度假。
  隔天早上天氣晴朗,吉力馬札羅山的樣貌也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眼前。我們喝著早茶,欣賞山脈兼具威嚴與優美的姿態。之後,我們跟著希金斯他們的車子前往大草原。希金斯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大草原,介紹我們看豹咬殺湯氏瞪羚,再叼到樹上,以及獅子的蜜月等珍貴的動物生態。下午,我們追尋象群的足跡,看見了十幾頭大象。希金斯打暗號給我們,要我們不要再靠近,而他則是用望遠鏡仔細地觀察了象群。之後,便從車窗將望遠鏡遞給我。
  我拿起望遠鏡,發現走在正中間的大象腳步蹣跚,是四周的大象在支撐著牠。但是,那頭象愈走愈踉蹌,最後終於不支倒地,痛苦地在地上掙扎著。周圍的大象也不走了,一直在守護著牠,突然,有一頭大象用自己尖銳的象牙刺進倒在地上那頭大象的心臟。漸漸地,象牙被染成鮮紅,被刺的大象斷了氣。周圍的大象一起發出悲悽的鳴叫聲,似乎是不忍心放下重病無法行走的同伴,才刺死牠的。夕陽西下時,大象們垂著耳朵,像是送葬行列般靜靜離去的身影,充滿悲傷及莊嚴的氣氛。我哭了。他對我說:「那是大象的『慈悲之死』,妳看到了非常珍貴的畫面。」後來他告訴我,他們當天晚上要住在馬賽馬拉保護區,所以要離開安波塞里了。
  回到日本後,我一直忘不了在我遇到生命危險時救了我的歐森‧希金斯。但是,當時我忙於畢業論文。好不容易過完年,我也在都市銀行找到工作時,突然收到他寄來的信。
  信上寫著:「我一直在心裡祈禱能再次在非洲大草原上,與在大草原上相遇的妳重逢,我最近會出差到日本做市場調查,到時候希望能再見妳一面。」
  五月五日,我到羽田機場去接他。因為重逢的喜悅,我們不由自主地擁抱對方。歐森對我說:「那時妳像隻受驚的小鳥,在我懷中顫抖,那楚楚可憐的模樣,我一直無法忘懷。」我們兩個都知道,大草原上的相遇,將我們兩人的心緊緊結合在一起了。
  歐森向我求婚,也到我位於橫濱根岸的娘家拜訪,要求我父親將我嫁給他,但是我父親堅決反對。在縣政府上班的公務員父親,實在無法接受獨生女嫁給外國人。
  另一方面,他的父母也反對獨子娶一個日本人加入英國人社會。他甚至從日本打國際電話來奈洛比,但還是無法得到他父母的諒解。
  一個月的出差期過了,在他即將回國前兩天,他送了一枚鮮紅的紅寶石戒指給我,告訴我說:「我一定會說服我父母,到時候妳一定要立刻搭飛機,飛奔到我的身邊來,答應我。」當時他那清澈的藍色眼眸,讓我下定決心要捨棄一切,飛到他的身邊去。
  他回國後一個月,我在公司接到了一通國際電話,他說:「我用辭去保險公司的工作、繼承父親的咖啡園為條件,得到我父母的同意了。我立刻寄英國國際航空的機票給妳,妳盡快過來。」辦公室裡的我不顧眾人的眼光,留下了眼淚。
  當年八月,來奈洛比機場接我的歐森將我牢牢地抱進他寬厚的胸膛。我們坐著他開的車,來到位於奈洛比東北方三十公里處的穆薩伊卡的家。
  兩百英畝的咖啡園裡,有一座遼闊的森林,小丘上有一棟石造的英國式房子。天氣晴朗的時候,從陽台就能看到吉力馬札羅山。早上散步的時候,我丈夫會告訴我森林裡的鳥及野花的名字。我從小就喜歡動物,每到星期天,我都會要求父母帶我去動物園,非洲的大自然及野生動物是我的憧憬。我很高興也很感激,我的夢想實現了,我得到了能與大自然接髑的人生。
  這座咖啡園是我公公買來,將它經營成功的。當時公公、婆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這個來自遙遠極東國家的人,所以並不怎麼跟我說話。特別是公公,幾乎很少開口,也很難相處。但是為了維持希金斯家的禮節,他們還是邀請了被稱為「英國人上流社會」的社交俱樂部——穆薩伊卡俱樂部的成員,為我們舉辧了一場婚宴。不要說紳士了,連一些老婦人都很稀奇地觀察著身穿和服的我。我知道這是他們為了獨子,想要讓穆薩伊卡俱樂部的成員承認我這個日本人妻子,才舉辧的婚宴。
  我丈夫本來不怎麼想經營咖啡園,但他還是以同意娶我為條件,繼承了咖啡園。不過,我卻對咖啡園很有興趣。我很驚訝在非洲這片乾枯的大地上,咖啡園裡跟日本茶很相似的綠葉,竟然能如此綿延不絕。
  但是,栽培咖啡是很辛苦的工作。咖啡樹需要通風,所以必須跟旁邊的樹間隔很大,還必須要不斷地截枝、去葉、除草。其中,一種叫做「鬼針草」的雜草如果在咖啡園裡蔓延開來的話,地下的水分會被吸光,咖啡樹就會乾枯。
  一百八十個工人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四點為止,在經理奇可尼的指示下,忙碌地除草及割咖啡樹的葉子。天性慢慢來的非洲人,只要一不注意,就會在兩公尺左右的咖啡樹下睡著,所以有五個工頭在他們各自負責的區域巡視監督。經理奇可尼是在公公在開始經營咖啡園時的傭人,工作態度很認真。從觀察咖啡園整體樹木的生長及作業進度,到預測收穫量、訂定工人的薪資等希金斯咖啡園的營運,都由他負責。
  當成熟的咖啡困實結得滿枝纍纍、可以收割時,不分男女老幼,工人們全都會到咖啡園去,一邊唱著歌,一邊用手摘下一顆顆紅色的咖啡果,放進揹在身上的籠子裡。從咖啡園裡傳來工人們中像十足的歌聲,邊唱歌邊摘咖啡果的情況,是非洲農園裡特有的生動景觀。
  摘下來的咖啡果要用水庫的水清洗,再用金網篩子削皮,接著攤在鋪有蓆子的桌上,放在太陽底下曬,曬個四、五天,直到剝皮脫落為止,最後放進麻袋裡。
  收割期非常忙碌,工人們並沒有一定的工作時間,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因為除了薪水之外,每天還有津貼可拿,因此大家都很有活力,唱起歌來也大聲。在收割期時,我也會騎著馬到咖啡園裡巡視,跟工人們一起分享收割的喜悅。
  然而結婚的隔年,肯亞宣佈從英國獨立。當天,肯亞的各政府機關全都懸掛兩面旗幟,在肯亞國歌吹奏起的同時,英國國旗被快速降下,繼而升起肯亞的國旗。當街上響起騷動聲時,英國人表面裝得很平靜,其實內心很害怕會有暴動。不過握有軍權的肯雅塔總統維持了治安,所以並沒有發生嚴重的動亂。小規模白人農園全被非洲人沒收了。英國人的上流階級則因為跟肯亞政府關係良好,所以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。
  希金斯同樣也沒有因為獨立而受到影響,但是咖啡園卻因為蟲害而飽受災難。
  有一天早上,奇可尼來到公公在宅邸旁的辦公室,向他報告咖啡園的樹受到蟲害的事情。
  我跟丈夫也陪同公公一起騎馬趕過去看,發現發出黃綠色新芽的咖啡園一角,葉子全被吃光了。仔細一看,樹枝及樹幹上有小小的白色蟲卵。咖啡樹就算種了新樹苗,也必須要四、五年才會結果,所以必須盡快除蟲。咖啡園裡的工人全都出勤,砍掉被害蟲入侵的咖啡樹,還沒被侵害到的則是砍掉樹枝,在樹幹上塗上驅蟲劑,然後用大型的噴霧器到處噴藥,防止害蟲。雖然男女老幼全都出勤,努力防蟲,但是那一年,總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。
  我丈夫一臉疲憊,很體貼地對我說:「爸爸年紀大了,這次的事情給他的打擊很大,我來勸父親賣掉咖啡園吧。我們還有土地租給別人,生活上應該不會有困難。而且,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妳巡視咖啡園的模樣。妳一定很累了,回美麗的日本去休息一陣子吧。」
  那瞬間,我強烈壓抑的想家的心情、思念父母的心情,全都湧了出來,一股思鄉的念頭幾乎發狂似的要撕裂我的心。婚後,我沒有回過日本。但是一想到我是個已經跟父親斷絕關係、離開日本的人,而且一旦回到日本,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再回來這個與日本社會隔絕的地方......後來,我沒有回日本。
  公公、婆婆終於對我敝開胸懷。他們會邀我到看得到吉力馬札羅山的陽台一起喝下午茶,晚上會一起玩西洋棋,我們的家庭關係變得很融洽。有時候還會看晚兩天送來的英國時報裡刊登的活動廣告,一起去看看舞台劇或聽音樂會,他們終於允許我以希金斯家的媳婦身分外出了。
  與其去歐洲,我跟我丈夫更想要去南非旅行。我們預定搭乘英國國際航空從奈洛比到約翰尼斯堡國際機場,然後從那裡搭南非航空國內線,從伊利莎白港一直玩到開普敦。
  我們從奈洛比出發,抵達約翰尼斯堡,結果到了預約好的飯店後,櫃台的服務人員居然說沒有空房。
  我丈夫說已經預約好了,不可能沒有房間,並叫來經理。當打著蝴蝶領結的經理出現後,他對我丈夫說:「有希金斯先生的房間,但是沒有女士的房間,因為敝飯店是白人專用飯店。」我丈夫立刻拿出我們的護照,對他說:「我們是正式的夫婦也不行嗎?」對方回答他:「不行,我們規定不收白人以外的人種,你太太可以去住我們另外介紹的飯店。」我丈夫對他說:「不用了,我取消預約。」然後摟著因憤怒而顫抖的我坐上車,搭乘當天的法國航空,立刻返回奈洛比。
  雖然我們是夫婦,但是卻因為膚色不同而受到歧視,這件事成為我終身無法從心底抹去的屈辱。

  非洲女王說完之後,便看著恩地元,靜靜地以發自內心的聲音說:「人類歧視人類,這麼不合理的事情......自那件事之後,我在心底發誓,我絕對不對非洲的部落有差別待遇。」
  她的話讓恩地元感觸良多。
  第一次知道看起來光鮮亮麗、跟歧視根本沾不上邊的非洲女王,也曾遇到過歧視,堅強忍耐著走了過來。回想自己一路與職場間的不公平以及差別待遇抗爭過來的艱辛歷程,恩地元這才覺悟,「歧視」原來是人類可悲的本性。

資料來源:不沉的太陽【上】非洲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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